第五章

第一章 火球 4
　　通往横田的公路空荡荡的。
　　青木佑二驾驶的四轮驱动越野车轻快地飞驰。
　　速度计的指针在八十公里的位置上摆动。旁边的数字时钟显示为下午一时五分。
　　青木的四轮驱动车简直称得上是个流动照相器材店，堆满了照相器材，而且还有包括个人电脑在内的影音器材，更附带四个天棚探照灯那样的大型灯光设备。不过，优很中意这部豪华得叫人有点不好意思的汽车，青木一展示这车的魅影，他便高兴得令旁人觉得有点好笑。二十八岁的青木竟简直将六岁的孩子当作伙伴来对待。今天青木也把优送到了六本木的外婆家。
　　青木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家大型照相馆的独生子。他从大学中途退学进了摄影专科学校，毕业后在父亲的照相馆里帮了一阵忙，却仍舍弃不了成为摄影记者的梦想，三年前就职于“近代传媒出版”当起了摄影师。然而迄今为止，海外好像只去过夏威夷和关岛。
　　庆子跟青木做的第一件工作，是半年前报道老年人问题的时候，一道遍访了养老院。第二次是在一个月前，北海道发生隧道坍塌事故，死了十二个人，那时候也一块儿在当地活动了一个星期。
　　他的外表看起来就像图画里描绘的现代派青年，瘦高个儿，穿着类似渔民穿的那种北欧渔民背心，有好几个口袋的大号马甲。听说还曾染过白发，在宫田的严厉命令下才改染成茶色。右耳应该穿了三个眼，不过最近没见他挂过耳饰。就算那些洞眼慢慢填满合上了也不奇怪，是时候了。这年轻人脾气好，对摄影持有自成一派的哲学，并越来越固执。那种执着的劲头经常显得好滑稽，但庆子大可不必插嘴。
　　天空阴沉沉的，车内的温度保持得很舒适，轻轻地流淌着肖邦波罗奈斯舞曲的旋律。这个青年喜欢古典音乐。去冲绳之前他也受到莫扎特音乐会的诱惑，拒绝为阅读资料而忙碌。音乐会之类庆子已经多年没去了，这种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？
　　庆子将宫田交给的资料摊开在膝头上，却昏昏欲睡。睁开眼睛想要集中注意力，眼皮还是不由得要阖下来。一坐上这舒舒服服的软垫座席，这一周来的疲乏便一下子都冒了出来。她死了心索性合上了资料。反正没写出比宫田在电话里所讲的更多的情况吧。
　　想要睡上一觉，可这回却睡不着。意识的什么地方莫名其妙地清醒着，将睡意给拉回来了。
　　在脑子里将已过目的约摸三分之一的资料，跟宫田所说的话核对了一下。好像是得到了情报，说有两名激进派人士偷偷溜进了美军基地，一个已被打死，是引爆手榴弹自尽的。另一个负了伤，但似乎逃走了。所谓似乎，是美军没有透露详情吗？这是常有的事。一句“军事机密”就能够悄悄把真相掩盖掉的。在冲绳一开始采访庆子就弄明白了，人世间实在有太多的秘密啦。
　　闯入美军基地这种事本身，迄今为止都有过好几回了。这次的事件，据说是在闯入者与美军方面之间发生了枪战，有个人被宪兵打死了，或者自己炸死了，所以宫田才会将自己赶出家门的。资料上使用了“激进派”这个字眼儿。一提起闯入美军基地，最先浮现在脑子里的也许是激进派。然而，跟三十年前已大不一样，如今，激进派本身，以及它存在的感觉都已经淡薄了。由宫田口头传达的情报里未提及的是，闯入者手持AK74，通称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，和68式手枪——以托加列夫军用手枪为原型制造的朝鲜手枪。
　　有人手持自动步枪闯入美军基地，据庆子所知这还是第一次。庆子的脑海中骤然清晰地记起“自己引爆”这句话。倘若如此，那弄到用来自我引爆的手榴弹的途径呢？他们的目的呢？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不断涌现出来了。
　　“睡不着吗？”庆子变换身体的方向时，青木招呼道，“请把坐位左边的操纵杆拉一下，坐椅就可以放倒了。”
　　跟青木的话相反，庆子反而坐直了身子。
　　她稍微伸展了一下四肢，一打哈欠，意识便多少清醒了些。
　　“后面的冷藏箱里有冰镇的罐装咖啡。如果想要暖和的，就在那旁边的水壶里。”青木看着前方说道。
　　“还跟往常一样乖巧哇。”
　　“不是为了松永君哪，是为了自己。”
　　庆子从冷藏箱里拿出两罐咖啡，打开盖子递给青木一罐。
　　“不明白闯入者的目的呀。激进派会自杀式爆炸吗？被捕的话，更能够宣传吧。”
　　“现如今有胆量自杀性爆炸什么的呗。”青木喝了口咖啡道。
　　在冲绳亲身感受到基地的实际状态，跟居民直接接触互动之后，庆子感觉到了许多尖锐的矛盾。日本有美国的军事基地，有美国的大兵，还有美国的飞机在头上飞来飞去。而基地的内部，是无法施行日本法律的特殊地带。这种状态果真正常吗？假如美国有日本的军事基地，那当地居民会作何反应呢？假如日本的军人喝得酩酊大醉，开车压死当地居民，强暴美国妇女呢……约翰·韦恩式的爱国者应该不会沉默。暴动将发生，日美将开战。
　　“袭击美军基地，这有什么用呢？”
　　“不会来钱哪。为了思想或信仰，那种事这年头也不会干。不过虽说如此，也不会是枪迷要玩战争游戏，拿着手枪和手榴弹上美军基地去找茬打架吧。”
　　“采访那个就是我们的任务啦。”
　　不知不觉地，车子已开进了横田基地的所在地福生。
　　日本的任何一个城镇都有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。沿着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店，拉着孩子小手的年轻母亲，骑着自行车的孩童们，勾肩搭背行走的年轻人。这些都让庆子觉得不可思议。
　　“是两个人正要离开基地的时候，发生枪战的吧。因为什么目的潜入基地的呢。”
　　青木打住话头，捅了一下庆子的手臂。
　　两部警车交会而过。连后座都坐着警官。用眼睛追寻过去，只见有三名警官正行走在马路上。另一侧的马路上和拐角处也都有。
　　因为什么目的……庆子口中反复念叨着青木的话。想起冲绳那围着围栏的基地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。
　　“目的达到了吗，还是在此之前就被发现而打死或自己炸死……”青木继续道。
　　“遗体怎么样啦？”庆子没有回应青木的话，问道。
　　“好像还在美军手中。身份不明。自己炸死的传闻要是属实的话，那就会炸得七零八落吧。使用手榴弹了嘛。不过，如果是日本人，根据指纹或齿形好像就能马上判明身份吧。手榴弹炸飞的遗体，还真是新闻照片哪。”
　　记不清什么时候，青木曾给庆子看过他所尊敬的新闻摄影家拍摄的车臣摄影集。青木说：“人间的苦难，和生活的悲痛都在这里面了。我就是想拍这样的照片。”横卧马路浑身是血的儿童面前始终站着的母亲；蹲在墓碑前的少女；支离破碎的遗体；已成废墟的城镇；亡母遗体旁孩子走投无路的身影；士兵那沾满鲜血和泥垢，慑于死亡的恐惧直打哆嗦的脸孔。“这些人的苦难与辛酸可不是逗着玩儿的，除非本人之外绝对难以明白。”庆子一时冲动想要怒吼，却什么话都没说出口，因为她知道，这个青年甚至见了猫的尸体都会背过脸去。
　　“闯入者是日本人吗？”
　　庆子的意识回到了现实。
　　“不知道。正式的说法是要和当地的警察联合调查，但真实情况将会如何呢？这种案子，如果是按照日美地位协定将会怎样？”青木问道。
　　“难以回答的问题呀。地位协定，是从法律上维护在日美军方面立场的东西。非执勤时间，可以说连美国大兵犯罪军队都不用担责哩。不过，在基地内美军的立场优先。总之，是份改变治外法权形式的协定，在美国大兵对日本人犯罪的场合吧。”庆子对自己使用了“犯罪”这个字眼儿感到吃惊，“这次因为是针对美军的恐怖主义行动，所以美国方面不是用不着寻求日本警察的协助吗，哪怕罪犯是日本人。”
　　“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个不安定的时期偷偷溜进去呢。是为了报复冲绳的强暴妇女案件，才去扔燃烧瓶的吗？”
　　“资料说激进派连声明都发出来了，但全都是胡扯的吧。要利用这起案件是显而易见的。”
　　“假如仅仅是为了宣传或挑拨行为，那就是无聊的话了。为此两个人失去了生命。负伤的一名宪兵炸断了一条腿，而且爆炸物的碎片更刺到右眼上，导致失明。才二十三岁呀，还有恋人吧。”青木皱着眉摇头道。
　　庆子禁不住哈哈一笑。这年轻人当个新闻摄影记者太过和善了。新闻摄影记者是要找到被炸飞的那条腿拍成照片的，是要抓拍恋人或父母悲痛哀叹表情的特写镜头，要突出那一条腿的照片的。
　　青木停下CD唱片，打开了收音机。
　　“为了引导朝鲜作出让步，美国给中国领导人送交了总统的亲笔信……有关发射大浦洞导弹的情报，今后都将定期……政府也高度警惕，表示今后为避免出现此类事态，将继续作出最大的努力……同时还表示，对朝鲜间谍船侵犯领海一事，要态度坚决地面对……”
　　“对不起了，能不能请你制止一下。”
　　庆子的声音很不痛快。
　　“今天凌晨，自卫队的一架直升飞机在黑部峡谷失去了联系……据目击者称……现在，由于现场附近风雪交加……搜查很困难……”
　　“在咯吱咯吱什么呀。”青木说着关掉了开关。
　　庆子闭上了眼睛。知道睡不着，然而哪怕片刻的安宁，也想远离这所有的一切。
　　越来越靠近市中心了，警车和穿制服的警官的身姿特别引人注目。虽被关照过别太惹眼，但通衢要冲也都有特警队的身影。
　　众多新闻报道团队或各种革新团体都已经开进来了。媒体对此类事件的迅速反应再次叫人惊叹。还遇到了几路示威游行的队列，整座城镇气氛非常紧张。据说宪兵与闯入者双方均付出死亡的代价还是第一遭，这才发展成了大事件。
　　两人一抵达宫田介绍的《关东新闻》的分社，便被介绍给了一位名叫远山的记者。他约摸三十岁，莫名其妙地故意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。
　　由他带着去了市政厅。日本方面和美军有关人员两点要联合举行记者见面会。
　　出席的人士有外务省北美局北美第一科科长、警察厅国际部国际第一科科长、福生市市长、当地警察署刑事科科长，还有横田基地安德森副司令及其手下的五名美军相关人员。
　　外国记者也很多。在对美军基地问题很敏感的日本发生了枪击事件，因而众目睽睽。
　　“这种见面会一般不是在基地开的吗？”青木悄声问道。
　　“听说是那么操心呢。”身旁的远山说道。
　　“托马斯司令官呢？”庆子将脸凑近远山的耳朵问道。
　　“不在吧。怎么回事呢。”
　　记者见面会只是重复了资料上写着的东西。对记者的提问，触及核心的部分一概都回答说正在调查。
　　美国方面的应对也是老一套。
　　“讲到现在好像还什么都没听明白，你们认为是谁，出于什么缘故干的呢？推理就行，请回答一下好吗？”
　　目光都聚焦到庆子的提问上了。
　　“推理来说话，不妥吧？”外务省北美局北美第一科科长应道。
　　“那么，你们认为闯入者为什么选择横田呢？目前，美军基地成问题的是冲绳。为什么不袭击冲绳，而袭击横田基地？”
　　“我也不明白。”
　　“听说带着卡拉什尼科夫式的自动步枪，关于搞到这种武器的途径弄清楚什么情况了吗？”
　　“正在调查。”
　　这时候口齿变得不清楚了。
　　“现在，新日美防卫合作指针的法案出了问题，不考虑高唱反调的右翼团体这种可能性……”
　　“正在调查之中。现在，我们能够回答的就这些。今天的见面会到此结束。”
　　警察厅国际部国际第一科科长打断了庆子的话，一鞠躬行礼，并排坐在台上的男人们便一齐站了起来。
　　庆子发牢骚说“别小瞧人哪”，青木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她。
　　连一个钟头都不到的记者见面会。庆子一行人随着其他记者的人流给推到外面来了。
　　“连中央省厅的官员都出席呢。”庆子道。
　　“坐在安德森副司令旁边，目光犀利，穿着普通暗色西服的人是谁？不时在跟副司令说着话。”青木问记者远山。
　　“关于这个，十五分钟后到巴士站旁边的‘梅卡’咖啡屋再说。”
　　远山不等庆子她们回答，便再次回到市政厅内。
　　两人坐到咖啡屋靠窗的坐位上，叫了咖啡。
　　远山好久都没回来。青木嘟囔着“那个混蛋”时，远山进来了，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。
　　“据说可能是国防部的人。”远山在席位上一坐下来就马上喘着粗气说道。
　　“国防部？”
　　“美国国防部，五角大楼。到见面会开始前都一直听说是大使馆的人。好像今天早晨才从韩国飞过来。为了美朝韩会谈，美国正在大举涌入朝鲜半岛。”远山探出身去，悄声说道。
　　“是军队的见面会，所以有国防部的人在也不奇怪吧。”
　　“基地的见面会总是那种形式吗？”庆子没有理睬青木的话问道。
　　“平时总在基地内的记者室。是美国方面单方面的活动，但并不是那种提心吊胆的气氛哪，也会开开玩笑。见面会后，基地内还经常有参观活动。嗯，是因为这阵子没出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吧。这回就相反了。”
　　“他们对松永君的提问相当慌张。真实情况什么都不知道吗？”青木问。
　　“美国方面也拼命想要设法息事宁人，稳住阵脚吧。不小心的话，就会变成围绕基地，将整个日本都卷进去的大问题了。”
　　“副司令身旁的家伙，不管怎样都是跟美国政府关系很深的人吧。”庆子嘟哝着将视线转向窗外。
　　“看见副司令或那些捧场的人的脸了吗？因为紧张和疲劳都很僵硬。”
　　“的确是，就算出了人命也太小题大作啦。”
　　庆子收回了视线。两名穿制服的警官若无其事地四下张望着，行走在马路上。
　　“眼下由于基地出了问题，政府和当地居民都变得相当神经质了。已经有流言说基地司令官托马斯要去职，并结束他的军旅生涯。这个事件要是了结了，就会被召回本国，退休靠养老金生活了吧。话虽如此，可托马斯上哪儿去了呢。”目光追寻着走过窗外的警官，远山说道。
　　记者远山说要回分社，两人跟他分手后，又去了基地。
　　到达基地时，冬日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。
　　靠近闯入者与宪兵炸死位置的围栏前面，有几十名特警队员。记者团队环绕在那四周围，组成了电视拍摄的队列。背后还有起哄怪叫瞧热闹的人群。道路上排列着各种团体的标语牌，煽动性演说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　　围栏内侧，每隔数米就站上一名挂着宪兵臂章，戴着钢盔的美国兵。他们倒是没拿步枪，但腰间吊着手枪。从宪兵和特警队员的脸上都可以读出紧张二字。他们的另一侧看得见巨大的运输机和战斗机。“既是日本，又不是日本的地盘。”庆子想起了冲绳居民说的话。
　　青木拿起装着500毫米长焦距镜头的相机对准围栏内，好几次听到摁动快门的声音。
　　庆子的眼睛扫视着远处的草地。闯入者自我爆炸或被击毙、宪兵丧命的地点在哪儿呢？围栏的那一边，只有冬日里无尽的衰草。
　　跟青木在基地的周边走了大约一个钟头。正门附近有特警队和宪兵的混合部队在警戒，禁止入内。
　　“简直是戒严令。”青木嘟囔道。
　　这样的话，基地就一步都靠近不得了。
　　夕阳眼看就要在地平线消失，静谧凝重的空气笼罩着大地。寒风刮起来了。这种天气，什么时候开始飘起雪花都不奇怪。庆子的身体微微打了个哆嗦。